為什麼傅斯年要說中國沒有哲學?

感謝你的認真回覆。為了有效率地表明我的觀點,以下許多地方會說得很直接。

在我看來,「德希達的一句話具有兩種可能解讀」與「德希達的一句話同時想要表達兩種意思」是兩回事。可是你的說法好像有點混淆這兩者,或是想從前者推論出後者。

我不否認「中國沒有嚴格意義的哲學」可能有兩種解讀,但從德希達發言的脈絡來看,我認為他只有「無所謂褒貶」的那個意思。

我也可以舉個例子:當傅斯年說「中國本無所謂哲學」時,這是帶有貶意的嗎?恰巧相反,他接下來是說,多謝上天讓我們民族走這麼健康的一路。「中國本無所謂哲學」也可以有或褒、或貶、或無所謂褒貶的幾種解讀,但不代表傅斯年同時想要表達這幾個意思。

另外還有兩點值得一提。首先,「孔子是一個好的國學家,但他不是一個好的哲學家」有褒有貶,這我當然可以同意,因為其中明顯有「好」與「不好」的價值判斷。

但你似乎是把這種句型和「中國傳統思想不是嚴格意義的哲學」視為同類句型,這讓我感到很訝異,因為「中國傳統思想不是嚴格意義的哲學」裡根本沒有類似「好」或不好」的價值判斷詞。在我看來,如果你認為這句裡必定蘊含有價值判斷,那很像是中國傳統上說的「增字解經」,必須用增字的手段來達到自己的某種詮釋目的。

其次,「籃球不是嚴格意義的棒球」不宜和「中國傳統思想不是嚴格意義的哲學」視為同類句型。因為「哲學」一詞的定義,在古今中外都一直有爭論,而且根據不同定義,會左右「中國沒有哲學」是否成立。所以德希達用「嚴格意義的」來修飾「哲學」,進一步表明「哲學」在此是指希臘傳統的那個意義。

但「棒球」和「籃球」的定義都很明確,不會產生那樣的問題。在沒有其他背景資訊下,說「籃球不是嚴格意義的棒球」的確挺奇怪,因為這無法釐清某種「籃球觀」或「棒球觀」,也沒有帶來什麼有意義的資訊。

然而,德希達的發言,是在「中國有無哲學」長久爭論的背景資訊下而有的,在訪談中,他的本意是釐清自己的哲學觀。據此,「中國傳統思想不是嚴格意義的哲學」(不可共量式的解讀)非但不會是「不知道在說什麼」,反而可以是在「中國有無哲學」的爭論中,反映出某個明確的、特定的立場,這當然是有意義的。

此外,我試著把主張國學模式者的想法,說得更清楚一些。在還未接觸西方思想以前,中國就已有了自己的學術分類,如經、史、子、集四分、考據、義理、辭章三分等。學術機構則有官方的太學、省學,以及民間的書院系統。至於其自我評價的標準,或為偏向個體的修養成聖,或為偏向政治的經世致用。

如果今天有人說,我們「重新採用」這個分類、機構與標準(事實上有人正在做),那麼你會說這是一件很「西方哲學式」的事嗎?在我看來,它一點也不「西方哲學」,因為這不是「沒有而使它變成有」,也不是「把沒有明確講出來的東西系統化」,而是把古早現成的東西拿來重新用。

其實你的說法,正是主張國學模式者(如方朝暉)用來攻擊中國哲學模式的說法。中國哲學的確自稱是「把沒有明確講出來的東西系統化」(胡適和馮友蘭都有類似觀點),而在國學派看來,這是「西方哲學化」,而國學恰恰就是要反對「西方哲學化」,才會主張復古做法。

不是耶,如果單看那句話,那句話本身有貶意,是要放在整個段落中,他才會進一步暗示無所謂褒貶的意思。

我想我們應該都會同意,德希達的意思是這樣:「就算中國哲學不符合西方哲學的思想標準,但是他也可以確立自己的標準」。

我想說的是,前半句是一個有貶意的句子。我所謂的貶意不是說德希達本人最終企圖去批評中國哲學,而是說,他一方面認為中國哲學應該建立自己的標準,另一方面也同意,中國哲學按西方標準來看是不合格的。或者說,正是因為中國哲學不符合西方哲學的標準,才會去討論它是不是要另外建立自己的標準。

所以說,德希達同意兩件事情:

  1. 按照西方哲學的標準,中國哲學,作為一種思想,他無法滿足西方哲學對嚴格哲學的要求。
  2. 但這甚至可能是好事,且中國思想可以發展自己的標準。

問題在於,你覺得德希達是否同意第一點 ? 又,第一點是否帶有貶意?還有,「中國沒有嚴格意義的哲學」這單一句話是表達了第一點還是第二點。

西方哲學有一套評價所有思想(哲學)好壞的標準,若是通過這套標準,那西方哲學就承認你是一個「嚴格的」哲學,如果無法通過,那你就不是。是否能通過這套標準,這對西方哲學來說並不是一個無所謂好壞的事情。

德希達最終的意圖當然不是用西方標準來評價中國哲學,但他也同意在西方標準下,中國哲學是不好的。德希達不太可能認為說,按照西方哲學的標準,中國哲學也是無所謂好壞的。

但你似乎認為,就算按照西方哲學的標準,中國哲學也無所謂好壞,彷彿在西方哲學的標準下,中國哲學是一個無法被評價的東西。你當然可以不同意西方標準下的評價,但你無法否認存在這樣的評價。

不好意思,挖出一年前的古文。但不管了,反正人流本來就少,沒差。
我只是路過的鄉民,因為google傅斯年「中國沒有哲學」的話來到這裡,發表一下個人意見,我儘量長話短說。

  1. 德希達:「按照西方的標準來看,中國哲學根本就不能算是嚴格意義的哲學」

這句話隱含貶意。你舉的譬喻「臺式日本料理不是嚴格意義的日本料理」並不恰當。按照德氏的句型,要舉的譬喻應該會是「臺式料理不是嚴格意義的料理」。這樣說來,就是說臺灣根本沒有飲食文化,所烹調的食物難吃,完全稱不上「料理」的水平。

同理,德氏的說法,是說中國哲學(或稱為思想)中可能有哲學性的部分,但總體來說,達不到(西方)哲學的基本門檻,故中國哲學不算是哲學。

可能有人問,「哲學」這個概念是西方產物,中國沒有哲學,其實沒有什麼大不了,只不過是不符合西方學術定下的規範而已。中國思想不稱為「哲學」搞不好還比較好:因為不用遷就西方的價值,可以自成一格,走自己的路云云。從此角度,德氏的說法是中立的,沒有蘊含有價值判斷。

但我不同意。「哲學」作為一門研究一切最基礎事物的學科,出現時間很早。如果說數學是科學之母,哲學就大概是百科之母的概念。在西方學術體系中,很長時間中,「哲學」是最基礎和重要的一門學問。所以「哲學」作為一門這麼重要的學問,如果一個文明或民族,沒有這樣的學問,其實就是說這個文明對智慧的追求是不太全面的,或者說,是不夠有文化不夠文明的(uncivilized)。德氏這樣說當然不是說中國思想全無價值,只是中國的思想不夠格稱為「哲學」而已。

(德氏的說法是否正確,先略去不論。)

  1. 國學/思想/哲學的名稱問題

你提到的用「國學」替代「哲學」的意見,我也覺得不妥。如你所言,中國學術傳統四部分類法中,分為經史子集四部分。能夠對應「哲學」的,只有經、子兩部分,其他歷史、文學以及其餘小學(文字音韻訓詁考據等)屬於「國學」,卻與哲學怎麽也碰不着邊。所以用「國學」來替換「哲學」大有問題。

較佳的做法是用「思想」來概括,或索性直接稱呼做「中國哲學」,這也是普遍大學的做法。

  1. 傅斯年的時代背景問題

「中國有無哲學」的問題之所以成為問題,與傅氏當時身處時代有莫大闗係。民國五四時期,有所謂
「整理國故」的運動,在西方思想的衝擊下,學者反躬審視傳統學問的根本基礎。不單是「哲學」,史學也遭到同樣的詰難,如梁啟超著名的「中國無史學」的宣言。所以傅斯年也基於類似的境況下提出這樣的說法。在這樣特殊的時代條件下的論斷,今人是否同意,很值得商榷。

另外,當時學人對於「哲學」概念的理解,也很令人疑問。例如胡適在北大教授哲學史,第一堂就是從詩經開始講起。很老實說,以我們今天對哲學的理解,詩經跟哲學可說是只有極微小的交集,基本上是沒有太大關係的。胡適所處理的「哲學問題」,其實只是考據的問題,例如老子的生卒年先後,列子是否偽書之類。所以勞思光就評胡適的《中國哲學史》(還只是完成一半)「只有史而無哲學」。傅斯年和顧頡剛上胡適的課,但課程本來無關哲學,而他們兩人都是歷史學家,而且是以考據著名於世,因此他們對於「哲學」的把握談不上多少。不客氣地說,傅斯年的這一句話「中國沒有哲學」不用認真看待。